五更天,天边刚泛起微薄鱼肚白,收割机的灯光便如利剑般刺穿了田野的沉沉黑暗。农机轰鸣声如大地的粗重喘息,响彻在无边无际的金色麦浪之上。麦穗密密匝匝,在初醒的晨曦中微微摇曳着,饱满的麦粒携着沉甸甸的分量,压弯了麦秆的腰身。微风拂过,麦香弥漫四野,整个平原仿佛都浸在丰收酝酿的酒浆里了。
老王头弓着腰立在田埂上,布满沟壑的脸颊上汗水直往下淌,和着泥土凝成一道道泥痕。他眯缝着眼睛,紧盯着收割机大口大口吞吐着麦穗,麦粒如金雨般倾泻而出。“快!再快些!”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又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珠。老伴默不作声地递过水壶,她佝偻的身影在巨大收割机的映衬下,渺小得仿佛麦田里一株顽强挺立的草。
驾驶室内,年轻的农机手小陈黝黑的脸庞紧盯着前方,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裳。他熟练地操控着机器,驾驶室里的电子屏跳跃着数字,显示着收割亩数与产量。他偶尔回头瞥一眼车后滚滚喷涌的金色麦流,脸上漾出无声的笑意——那是土地馈赠予耕耘者的辉煌回响。
晌午时分,消息突然传开:午后恐有雷阵雨!方才还显悠闲的田野骤然绷紧了神经,空气里弥漫起紧张的气息。粮贩子的车循着消息早早挤到了地头,计算器被按得“嘀嘀”作响,摊开的手掌上磨出了薄茧的老茧,他们与老王头等人粗声大气地讨价还价着。老王头眉头紧锁,一面焦灼地催促着小陈,一面与粮贩子激烈交锋,每个字句都似在汗水里泡过一样沉甸甸的。
收割机突然在老槐树旁被粗壮的树根卡住了,小陈捣鼓了半天,机器还是纹丝不动。老王头急得直跺脚,气呼呼地奔过去,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老树皮糙肉厚的树皮,那树皮的纹理竟与自己手心里纵横的皱褶何其相似!——树根盘踞于大地深处,而他大半生的根脉又何尝不是牢牢扎进了这片土地?抱怨归抱怨,这土地与庄稼,终究是他血脉里奔流不息的命数,离弃不得。
当夕阳最终沉落到地平线以下,老王头家的麦子总算悉数收进了晒场。晒场上新打下的麦粒铺展成一片金黄色的厚毯,在晚霞映照下闪烁着赤金般的光泽。老王头蹲在麦堆旁,眯着眼一张一张数着粮贩递来的钞票,一张张捻过,粗糙的手指上,每一道深纹里都嵌进了辛劳的尘土。数着数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如麦粒般饱满结实的笑容。一阵晚风掠过,他头顶那顶破旧的草帽被风吹起,打着旋儿飘过麦垛,又向远处等待犁铧翻开的褐色土地飘去……
夜幕渐沉,大地终于平息了喧嚣。那白日里被收割机搅动、喧腾如沸的田野,此刻仿佛酣眠的巨兽,在星辉下吐纳着安宁的气息。白日里汗珠渗入泥土,此刻似化作无声的絮语,默默诉说金黄的收成与粗粝的辛劳如何凝成这平原深处最古老的生存印记——唯有在年复一年麦穗低垂的谦卑时刻,人才能真切触摸到大地沉默胸膛里那永不停息的搏动。